文字 | 陆旭成

编辑| 王怡然

“建筑行业不需要爱”

陈雪有一种不祥的预感：26岁的她失业了，她不再是一名建筑师。

下岗前的那个周末，她给朋友发微信，说自己可能要下岗了。 对方有些莫名其妙，“领导刚刚给你丢了一个比较难的项目，你怎么觉得自己要下岗了？”

不安和危机感一点点将她包裹起来。 一个月前，公司突然要求所有设计师都要学习渲染和动画——这本来是外包给渲染公司的业务，不是像陈雪这样的建筑方案设计师的职责； 早些时候，今年春节结束后，她几乎没有加班，这对于建筑行业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感觉公司没有接到什么新项目。”

今年5月，陈雪两年的建筑师生涯落下帷幕。 她在小红书上发了一段视频吐槽，眼睛有点肿：她本科不是学建筑的，出于爱好决定跨专业考研。 2020年同济战败后，陈雪加入了杭州的一家建筑事务所。 成功入行让她觉得自己会永远留在建筑行业，“考个初级工程师，再考个中级工程师，钱够考研了”。

但失业后，她突然觉得“这个行业不需要，甚至这个社会也不需要”，“就像失恋一样”。

今年1月，38岁的工程师张伟明也收到了裁员的消息。 去年恒大爆发后，他做好了丢掉工作的心理准备。 作为碧桂园建设项目的负责人，他深知这个行业的不稳定性——一个项目结束后，公司出现人员调整很正常。 起初，张伟明并没有把这次失业当回事，甚至还把它当成了放假，下班喘口气，陪陪家人，没想到过了春节，他就闲着了十个月。

疫情爆发前，建筑业由盛转衰的迹象就已经充分显现。 如今，在疫情和房地产政策调整的双重影响下，建筑业遭受的冲击更大。 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今年1-10月，全国房地产开发总投资同比下降8.8%，今年投资增速也呈负值，连续10个月呈负增长态势。 行业内大大小小的设计院、工作室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降薪裁员。 从设计师到工程师，建筑行业的寒冬影响着每一个人。

●陈雪下班后拍摄的楼道。解说员提供

越来越多的建筑师选择转行。 今年10月，一则“95后女孩从设计院辞职当保安”的新闻冲上热搜。 决定辞职的那天晚上，这位年轻的女设计师还在为不加班而奋斗。 这是裁员和减薪。 今年去求职的时候，很多公司都不招人了。 随后，“某设计院一对夫妇辞职摆摊卖烤肉”等案例不断闯入大众视野。 这让外界意识到，建筑业的红利期似乎真的已经过去了，建筑师们现在面临的是一个极其内向的生态环境。

2019年，海归建筑设计师奇奇跳槽到一家号称“建筑设计界的富士康”的公司。 在那里，一向肯吃苦的她感觉自己被“拉下了下限”：

公司采用大厂管理模式，要求设计人员24小时随叫随到。 必须时刻满足甲方的需求，没有商量的余地。 流水线作业模式，每个项目都在眼前，没有时间专心设计。

最终，琪琪也只好听从上级的要求，东拼西凑完成计划。 在这个只提供“跪舔”服务而不提供专业设计的公司里，琪琪觉得自己就是个螺丝钉。 今年，她选择了裸辞，主动结束了从学习到工作对建筑长达14年的“热爱”。

毕业于某985建筑系的乔伊在最近的校友统计中发现，他的本科同学中有一半以上转行了。 他也是其中之一。 拥有爱丁堡大学建筑学留学经历，目前担任建筑学留学作品集导师。 近两年，他发现越来越多的建筑师选择辞职出国深造。

不断下滑的行业环境和长期高压的工作环境，让成都造价工程师肖峰患上了甲状腺疾病。 在她住院休养一个月期间，公司不仅没有基本的慰问费，还停发了她的工资。 上司嘲笑她住院时“趁机躺下”。 看着忙碌于自己的妈妈，小枫放下了对建筑行业的执念。 出院后，她辞职创业，成为国内私人厨师。

梦想和感情似乎无能为力。 在设计师陈雪发布的失业视频日记下，有人评论说：“也许你的老板在救你，因为建筑行业不需要爱情。”

胡萝卜前的驴

吸引陈雪“入坑”的不是建筑行业高薪的光环，而是一种莫名的感觉。 2018年大四毕业后，陈雪结束了在德国的交流项目。 降落浦东机场后的第三天，时差还未调整，她就报名参加了建筑学研究生培训班，从零开始学习。

一个全新的世界为陈雪打开了大门：高楼的护栏要达到1.2米以上，楼顶周围的矮墙叫女儿墙……建筑学的点点滴滴都像灌输给她一样一种兴奋剂。 身体。 当她与朋友分享这些知识时，对方的冷漠说服了她，“我天生就爱建筑。”

陈雪的妈妈也无法理解她的爱。 在她眼里，建筑学跨专业考试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情”。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女生本科毕业了还要去读研？ 她觉得毕业后结婚生子才是一个女孩应该走的路。 读研期间，如果没有工作，相亲是谈不上的。 “还需要几年时间。”

2020年，同济二战失败后，妈妈让她去找工作。 她知道，她再也没有机会这样做了。 “因为疫情严重，我觉得我可以有一份工作，只要我要我，我就去上班。” 陈雪回忆起她当时的打算。 她在等待杭州一家建筑公司的面试机会。 HR翻了翻她的简历，问她以后会不会回去做专业相关的工作。 陈雪连忙否认：“不会，我很喜欢建筑，再苦也能活下来。”

●陈雪备考时画的设计图解说员供图

很多人和陈雪一样，在选择建筑的时候并没有想到现在的情况。 “一年买车，三年买房，五年买棺材”成为建筑圈里流行的笑话。 一方面，建筑行业以工作量大着称，但诱人的高薪也为其蒙上了一层迷人的滤镜。 大约十年前，“建筑八大”应届毕业生年薪可达30万元，部分设计院的年薪甚至翻了一番。

这些具体可见的数字，为造价工程师肖峰提供了对未来的想象空间。 一位在建筑公司工作的亲戚曾向她描述这个行业的前景：“有点累，但收入还是挺高的，只要努力，肯定能赚钱。” 晓峰先后获得二级造价师、BIM建模师等证书。 ，这份工作在父母眼里也很体面。

在建筑业的黄金时代，建筑工人没有好的工作机会。 2017年，留学归来的Joy赶上了房地产市场的小高峰——国家大力推进棚户区改造民生工程，市场对建筑师的需求量很大。 找工作时，乔伊直接打开搜索引擎，按照国内建筑公司的排名，从第一位开始投递简历。 “这是一种非常自信的状态。”

那一年，身为工程师的张伟明在项目结束后经历了短暂的失业，但当时的心态非常乐观。 凭借数十年的工作经验和资历，他在不到四个月的时间里找到了一份新工作。

建筑专业除了高薪的光环外，也给就读的学生带来了精神财富。 留学生奇奇在宾夕法尼亚大学读书期间，参与了当地印第安人保留地的住宅区改造项目。 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群体，她开始根据别人的生活习惯和想法，为人们提供对美好生活的想象。 在学生时代，琪琪感受到了很多独属于建筑的人文关怀。

但工作了七年，32岁的琪琪已经是公司年龄最大的女设计师了。 在目睹了公司负责人的工作状态后，琪琪回忆道：“我一周回不了一次家，就睡在公司里，晚上去附近的如家洗澡转行楼宇自控工程师工资，还有那我回来开会。当时我很好奇，人怎么能过这样的生活呢？

即使同为设计师的齐然在硕士毕业后做好了“工资低、加班少”的心理准备，进入了上海的一家建筑工作室，但现实依然出乎她的想象。 第一天上班，她加班到半夜。 工作一两个月后，凌晨两三点下班成为常态——不仅没有加班费，有的同事甚至熬夜，第二天直接被辞退因为“加班画的图不好”。

祁然觉得自己是一头驴，眼前的东西是一根胡萝卜。 一直坐在电脑前画画，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常常抬头一看，发现天已经黑了。

他经常一大早就打车回家，而祁然很少坐地铁。 难得的一天，她遇到了下班后的晚高峰。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齐然不禁感慨：“挤人的感觉真好。” 那时，她很少有机会享受这种“正常生活”。

很少有人研究过建筑行业这种“很人性化”的工作状态是如何形成的。 入行7年的齐齐认为，这是因为决策链条太长。 建筑设计师几乎处于食物链的末端，前端任何一个环节的任何变化都会给建筑师带来滚雪球般的工作量。

“倒着工作”

市场供求关系也在发生变化，建筑行业由往年的卖方市场转变为买方市场。 一位老建筑师形容，以前“不用画效果图，就有人砸钱给你”。 而现在，一个小项目，就会有几十家大型设计院联合竞标。

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有两条路可以生存：一是用更大的工作量去征服甲方。过去，效果图是设计院参与投标的标配，而现在，参与投标不仅需要各种角度的效果图和模型，还有渲染和动画； 另一种方式是以低价出价。 这意味着，公司中标后的收入将会减少，员工的工资也会有不同程度的降低。

项目造价工程师肖峰的工资是底薪加提成，提成是公司预付的工程款。 恒大暴雷过后，小峰领导安抚大家，大家不用着急，公司除了房地产还有项目。 但渐渐地，大家的工资陆续被砍了，有的同事的工资甚至降到了底薪。 “基本工资是成都的最低工资。 我能做些什么？ 房租不够。” 提起这件事，萧峰还气不打一处来。

后来，公司还发明了一套“打工倒扣工资”的谬论。 小峰的一位同事接受领导约谈时说，工作两年“欠公司7万元”——这7万元本来是欠员工的提成，但公司无法向甲方追回。欠款被退回，员工将面临合乎逻辑的减薪压力。

●启然清晨下班打车记录。解说员供图

但作为甲方，项目经理小姜的日子并不好过。 由于资金短缺，小江项目部一直拖欠员工年终奖和乙方尾款。 乙方经常去小江的公司“堵门讨债”。 一次“堵门”恰逢小姜订婚，逼得他“逃”窗外寻找未婚妻。

除了降薪，成就感的缺乏是压倒很多建筑师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一次晚宴上，陈雪与同事闲聊，她的投标提案从未收到过任何反馈。 按照常理，无论中标与否，结果都应该反馈给技术部门。

陈雪多方打听后发现，自己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投标方案，90%都是从一开始就中标或者被拒标，更别提反馈了。

对于一个建筑设计师来说，能够参与到方案的设计中，是他职业生涯中的高光时刻。 近年来，这样的机会很少见。 去年，设计师琪琪参与的一个项目落地了，但她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喜悦。

项目推进以来的近三个月里，她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度过的：中午12:00向甲方提交设计成果，等待修改意见； 下午5:00修改方案，21:00反馈给甲方。 等待修改意见； 连夜修改，第二天早上提交提案。

北京正值盛夏，写字楼深夜才关空调。 奇奇和其他六七个同事依偎在蒸汽房一样的小隔间里，没日没夜地画画。 他们手上有速效的救心丸，实在是忍不住了。 同事会被分成两组，一组上白班，一组上夜班。

甲方决策稍有变动，七七就要修改几十张效果图。 她自嘲不是建筑师，而是“PPT制作人”。 在势不可挡的齿轮上，她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时间成长，没有时间像学生时代那样“蔓延”去设计。 她陷入了“绘画、修改、绘画”的机械循环。

真正让齐齐感到绝望的那一刻，发生在去年年底。 公司正在争取某电商平台的投标。 这个项目有一个慷慨的预算和支持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领导让大家给出自己的方案，这是七七好久没有遇到的机会了。

可整个晚上，七七都盯着现有的模型发呆。 她发现自己失去了对空间的想象，“每天都在一个小隔间里，不知道应该为他们创造什么样的空间，才能更好地享受生活。”

那一刻，琪琪崩溃了，她觉得自己的事业到头了。

七七下定决心离开的那天，领导当着众人的面发脾气。 原因是同事把住宅分析图中指向通风的箭头反了。 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办公室灯火通明，空气有些凝滞。 .

错的不是七七，而是七七被老板的每一句严厉批评都感到压力。 “算了，无聊。” 当晚，齐齐开始搜集情报，寻找出路。

也是去年冬天，小江工程师所在的部门开始陆续裁员。 在一一送走同事后，小江和他的顶头领导也未能幸免。 回到家后，看着怀孕的妻子，小江心里很不是滋味。 和妻子在一起时，小姜总是故作轻松，和妻子开玩笑说，能有一份踏实的公务员工作已经是幸运了，“这两年最糟糕的事情是，我丈夫在房地产领域，我的妻子在教育和培训领域。”

梦想与现实

即使经过将近一年的筹划，琪琪的转行依然不顺利。 自称“小镇提问者”的她，先是报考了住建委的公务员考试，最终以总分第2名落榜； 在准备公考的同时，奇奇也准备了作品集，想要申请新媒体运营，但是没有回应，奇奇只能主动出击，找机会在电商平台上介绍了自己。 对方将简历递给HR后，得到的答复是：“我们不需要这么高学历的人。”

对奇奇这样的很多建筑师来说，转行不仅仅意味着放下七八年，甚至十几年的沉没成本，更重要的是，转行之后，他们失去了建筑师的身份。 失去了自我认同，他们不得不重新寻找自己在社会中的坐标和定位。

改行做保安的当红女设计师李悦，逐渐适应了每天巡逻5次、坐岗12小时的生活。 潮湿，地下不宜居住，会架设腾出其他空间，或特别注意开窗方向。 她还在准备考取其他证书来拉近距离，但“已经不在建筑行业了”。

肖枫转行成为私人厨师后，终于不会在晚上被甲方的电话吵醒了。 现在的工作生意不错，时薪和造价工程师差不多。 但她还是没有告诉父母，她已经彻底告别建筑业，全职从事餐饮业。 她生怕父母担心——女儿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她却像自己一样东奔西走，在餐饮行业打工，“太辛苦了，不稳定，社会地位也不高。” 我打算以“一级造价师”的身份通过考试，让父母知道我没有因为不能继续工作而转行。

但对于中年建筑师来说，转行是一种奢望。 车贷、房贷、托儿，每一项开销都如山：项目负责人张伟明今年刚上四年级。 他想过转行，妻子却觉得太不现实，“你都这么大了，还能跟那些职业青年人比吗？”

张伟明的妻子是一名教师。 在他没有收入的日子里，夫妻俩用积蓄为儿子交了6万多元的幼儿园学费，却发现“手头没有钱”。 在失业期间，张伟明有过两次外出工作的机会。

第一次去杭州，他不肯送妻儿，但他们非要跟着他去车站。 儿子冲上前去抱住他，他忍不住哭了起来，“都到了这个年纪，还是要背井离乡。” 几天后，张伟明回来了，“没有成功，”他向妻子解释道。

后来他去了长沙，不到一个月就回了家，“工资太低，公司不正规。” 之后，张伟明留在家中学习研究。 现在，他已经登陆了一家国企，还在做项目管理，只是工资已经减半。

生活就像一座精心建造的房子。 对于大多数中年建筑师来说，它们是家庭生活的承重墙，不可移动不可拆卸； 或许只有年轻人才有机会推后，为自己打开一扇窗。 或者创造一个新的模式。

●建筑业第99天，陈雪告别朋友圈。解说员供图

即便如此，年轻的设计师陈雪在工作之余经常失眠。 由于工作压力，本患有睡眠障碍。 在没有吃安眠药的夜晚，她总会想起裁员那天老板对自己说的话：“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不适合这份工作？” “你不是专业人士。” 背景，经过三年的努力，你就会达到起跑线的水平。”

每一句话都在否定陈雪四年来为实现自己的建筑理想所做的努力。 那段时间，陈雪每天躺在出租屋里，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状态的异常。 直到很久以后，朋友告诉她，下午三四点，陈雪会在微信里感叹“好想死”。

面对现实，再浓烈的爱也难以克服身心的疲惫和生存的需要。 陈雪有个群叫“转行互助会”，里面全是同龄人。 包括她在内，群里已有三人被裁员。 另一位朋友，今年上海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月薪只有900元，买了200元的菜袋子度日。

旅行结束后，陈雪开始找工作：婚礼策划、游戏造型、保洁家政、健身房接待员……各行各业都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唯独不再考虑建筑。 她现在觉得找工作和找结婚对象一样。 “当一个人无法为你提供情感价值时，你总要另寻他处以求安定。”

面试的时候HR问她以后会不会回去做建筑师。 陈雪坚定的回答：“没有，我不一定非得和一生所爱在一起，只要合适，能过日子就行。”

最终，陈雪得到了环保相关的工作。 现在她经常走遍全国，走访一些重点碳排放企业。 每次看房，她都能拿到300元的上门费，这让她安心。 “可能无法选择建筑方案，如果选择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钱拿回来。”

然而，每当她前往不同城市的机场或高铁站时，总会下意识地观察城市交通枢纽的设计。 走在街上，她还是会在别致的建筑前驻足，观察它的外观和结构。 这些随处可见的高楼大厦，提醒着陈雪，她曾经渴望在一个城市拥有属于自己的地标性建筑，但如今这个梦想已经无法实现了。

每当这种情况发生时，陈雪仍然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四年前，当她在培训班上听到“为每个普通人设计”时，她以为自己找到了可以为之奋斗终生的事业。 但面对“塌楼”，她还是被劝离了。

可如果回到过去，陈雪觉得自己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有些人一生都没有找到他们真正喜欢的东西，我觉得我很幸运。”

（本文叙述者均为化名，魏啸寒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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